韦庄《菩萨蛮》五首

　　菩萨蛮
　　
　　韦庄
　　
　　（一）
　　
　　红楼别夜堪惆怅，香灯半卷流苏帐。残月出门时，美人和泪辞。
　　
　　琵琶金翠羽，弦上黄莺语。劝我早归家，绿窗人似花。
　　
　　（二）
　　
　　人人尽说江南好，游人只合江南老。春水碧于天，画船听雨眠。
　　
　　垆边人似月，皓腕凝雪。未老莫还乡，还乡须断肠。
　　
　　（三）
　　
　　如今却忆江南乐，当时年少春衫薄。骑马倚斜桥，满楼红袖招。
　　
　　翠屏金屈曲，醉入花丛宿。此度见花枝，白头誓不归。
　　
　　（四）
　　
　　劝君今夜须沉醉，樽前莫话明朝事。珍重主人心，酒深情亦深。
　　
　　须愁春漏短，莫诉金杯满。遇酒且呵呵，人生能几何。
　　
　　（五）
　　
　　洛阳城里春光好，洛阳才子他乡老。柳暗魏王堤，此时心转迷。
　　
　　桃花春水渌，水上鸳鸯浴。凝恨对残晖，忆君君不知。
　　
　　
　　
　　
　　（一）
　　
　　无数欢娱，终究敌不过别离二字。
　　
　　这一夜，小楼依旧红，香灯依旧暖。只是，我明天就要远行。
　　
　　惆怅。为这眼前的别离。
　　
　　但多年以后，我知道，仅仅是惆怅，还是幸福的。惆怅，只是为当下的无奈而难过，为暂时不能欢乐、不能温暖而难过。
　　
　　你我都相信，我终究还是要回来的。我们终究还是要相聚的。
　　
　　我们的心，在这别离的时刻，都抱着希望，抱着重聚的信心。
　　
　　而绝望，才是真正的哀痛。它把所有美好的希望都打碎，只剩下无助的冰冷与我陪伴。
　　
　　帐门半掩。今夜，我们无意贪欢。也许是年轻的心，第一次承载这样的沉重。我们叮嘱再叮嘱。我们沉默再沉默。我们都不愿说出此时心里的难过，只希望对方能安心。月亮，就这样悄悄地西斜，西斜，西斜到我不得不走的纬度。
　　
　　你说，弹一首曲子送我吧。曲子似乎是欢快的，但弹着弹着，听着听着，我们都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。你好像在说：“无论你在何时何地，你都要记着，在家乡，在此处，有一位女子，天天在斜倚绿窗，望你归来。”
　　
　　我掩面而泣。我甚至怀疑，我为了梦想，为了功名而与你别离，是否值得。但，好男儿志在四方，岂能儿女情长？这道理，我懂，你也懂。
　　
　　我终究还是选择了别离。
　　
　　花见证了我们的爱情。残月见到了我们的别离。夜风听到了我们的诺言。我们不会知道，多年以后，诺言成空，爱情成空，只有别离成为无法改变的事实。
　　
　　
　　（二）
　　
　　我漂泊到了江南。
　　
　　江南真是个好地方。“春水碧于天，画船听雨眠。”几十年以来，我欣赏着美丽的风景，享受着快乐自由的生活。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告诉我，江南，就是我最好的归宿。
　　
　　但，所有美丽的风景，如果没有你一同欣赏，又有什么意义？所有快乐自由的生活，如果没有你一起参与，又有什么意义？
　　
　　于是，我唯有天天沉醉。每当来到酒垆，看到那个女孩，我就会想起你，想起远方的你，想起像月儿一样美丽、像霜雪一样纯洁的你。
　　
　　可是，亲爱的，你在哪里呢？
　　
　　除了梦中，我什么时候才能见你呢？
　　
　　我不要回去。我不能回去。如果回去看到的只是一片狼藉，如果家乡没有你，亲爱的，你说，家乡还是家乡吗？亲爱的，我回去又有什么意义呢？
　　
　　我不忍自己断肠。
　　
　　我只愿醉在江南，醉在我的梦里，我与你重逢的梦里。
　　
　　（三）
　　
　　江南，也只是一个驿站。
　　
　　漂泊，是游子的宿命。这一次，我到了蜀地。
　　
　　到了蜀地以后，才知道，江南，留给我的，更多的还是快乐。
　　
　　
　　那儿，有我的故事，有我的红颜。那儿，有我青春的印记。
　　
　　我是这样的多情这样的狂妄这样的荒唐。夜夜红袖温柔，夜夜醉宿花丛。可是，即使这样，为什么，我一睁眼，一闭眼，想的还是你呢？
　　
　　满楼红袖，满树花枝，我，只见你。
　　
　　
　　而今，鬓霜渐染，江南已是过往。青春，在我的祭奠中，在你的注视中，悄然远行。
　　
　　如果，在这美丽的蜀地，我遇上了如你一样美丽的女子，那么，即使白头，我也不愿意回去了。我因梦想负了你，我又因你而负了江南。我不能再负。
　　
　　我要给爱情一个交待，给远去的青春一个交待。
　　
　　“心安此处是吾乡。”我这样告诉自己。可是，亲爱的，为什么，为什么，我还是在梦中与你相聚？
　　
　　为什么，我还是“醒来知是梦，不胜悲”呢？
　　
　　我那魂牵梦萦的家乡啊，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？我那魂牵梦萦的爱人啊，我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相见！
　　
　　
　　（四）
　　
　　杯来盏往。一杯又一杯。
　　
　　既然喝酒，那就喝酒。不要想明天身在何处，不要管人生是对还是错。喝酒就直管喝酒。忘却忧伤，忘却烦恼。
　　
　　只愿此刻的快乐能够永恒。
　　
　　即使我不忘却烦恼，烦恼能因此而减少一分吗？
　　
　　即使我不忘却忧伤，忧伤能因此而减少一分吗？
　　
　　在人生的安排面前，我是如此的渺小。
　　
　　战乱依旧是战乱。他乡依旧是他乡。你，依旧在远方。
　　
　　人生就是这样的无奈。
　　
　　既然如此，我为什么不快乐地端起酒杯呢？
　　
　　“遇酒且呵呵，人生能几何？”
　　
　　醉了好。醉了好。有醉，才有快乐，才有美好。
　　
　　
　　
　　（五）
　　
　　一年一年。岁岁年年。日子，就这样，在酒中度过，在相思中度过。
　　
　　
　　又是一年春天。
　　
　　洛阳城里，春光应该还依旧吧？魏王堤上，那青青的杨柳应该还像你我当年所见吧？
　　
　　可是，春天来了，你却在哪里？
　　
　　我的头发已经霜白，我的容颜已经枯老。
　　
　　这辈子，我再也回不到洛阳。
　　
　　这辈子，我再也见不到你。
　　
　　这辈子，我们再也不能像杨柳下的鸳鸯一样，共沐春风，共浴春水。
　　
　　我恨我当年为什么要和你别离。
　　
　　我恨那无情的战火，为什么要让我们天各一方。
　　
　　我恨这无情的命运，为什么一次都不安排我们重逢？
　　
　　这缠绕我一生的相思和内疚，你知道吗？你真的知道吗？你也这样想念着我吗？你会原谅我吗？
　　 
　　
　　四周悄然。
　　
　　唯有无言的夕阳，冷冷地打在我的身上。
　　 
　　
　　相思一辈子，而你不知；内疚一辈子，而你不知；想一辈子，盼一辈子，许诺一辈子，失望一辈子，遗憾一辈子，痛恨一辈子，你皆不知。
　　
　　我想要回去，我盼着见你，我许诺要娶你，我对你日日相思夜夜相思。
　　
　　然而，这无情的战乱，这无情的命运，却偏偏让你我天各一方，俱为异乡人；却偏偏让我一次又一次失望，让我一次又一次内疚，一次又一次遗憾，一次又一次痛恨。
　　 
　　
　　我终究再也不能回去。
　　
　　我终究再也见不着你。
　　 
　　
　　相思而不得。不得不相思。这就是缠绕于我一辈子的最深切的悲痛吧？ 
　　
　　默对斜阳。唯有你，永远在我心中。